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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贴]三都岛上的少年时代

作者:张炯

                                               题记

                             人生譬如登山,总要迈过沟沟坎坎

                             人生譬如行舟,总要绕过七曲八弯

                             人生的岁月不可能都像水一样平淡

                             总有雷电,像照亮一生心路的光闪



        我刚刚十五岁就陷入生存的危机。我被学校开除了!我的中学在福建省东北临海的三都湾的三都岛上.,离家有百里的路程。我只好丢魂失魄似的,背着行李回到福安的外婆家。经过一段时间的自学,现在想去省城福州考高中。可是一上船就挨了一个耳光。算我倒霉!从小舢板上扒上火轮时,我竟踩到一位大兵身上,人家翻身跳起,给了我一耳光。要不是他看到眼前竟是个豆芽菜般少年,还不知要怎么大发作?

        这时我含着委屈的满泡眼泪,可怜兮兮地抱紧手中的行李卷,不知所措。

        好在跟在后面的妈妈也上了船,赶紧向大兵连声道歉赔礼,他这才恶狠狠地放过了我。这艘轮船的船舱里横七竖八都躺着人,几乎连插脚的地方也没有。我和妈妈好不容易在船尾找到一个角落,勉强打开行李,躺了下来。

        我与妈妈相依为命。妈妈曾是大家闺秀,后来当个小学教员。现在失业了。这一次她决心送我到省城去考学校,自己也去设法找份工作。

        轮船终于开动,驶出港湾,在蔼蔼暮色中驶到了大海。海浪拍打着船舷,发出嘭嘭的响声。岸山渐渐模糊,灰蓝色的大海无边无际地展现在我的面前。福建是山海相连的省份,出了三都湾就是台湾海峡。我被大海的阔大所震惊!我出生在中国的大都市上海,据说出生后三个月,外婆就把我带回家乡。保留在我幼年记忆中的大海是黑的。那时,似乎是奶妈抱着我站在码头旁的一艘轮船的船舷边,大约是夜晚的缘故,看到澄光下的海正是黑色的。从此我就再也没有见过大海,一直生活在农村的外婆家,在山区的小溪旁的小村庄里。那里一出门,抬头就是山。我的天地是由山组成的。青苍郁绿,山是有树林,有茅草,有层层的梯田。后来到了县城,四周也是山。到了三都澳这个海湾的岛屿读初中,海湾也是被山所包围。而现在竟然看到了这个开阔无边的大海,我高兴得瞪大了眼睛,趴在甲板上,四顾张望。看那翻滚的波浪,看那翩飞的海鸥,一切都觉得新奇!可惜那时天上是阴的,布满灰色的云,使得海也泛着灰色。后来海渐渐模糊了,颜色越来越灰暗,海浪也越来越高越大,船身越来越颠簸,我顿时感到晕眩,感到恶心。妈妈说,这是晕船的征兆,搞不好会呕吐,甚至会呕吐得很厉害。我一害怕就赶快躺下来。妈妈把草席和行李卷铺在船尾的甲板上,就算是我们的睡铺。

        但躺着却感到委屈,既为刚才被大兵打一耳光而委屈,也为自己被三都中学开除而委屈。我很不愿意离开三都中学,特别不愿意离开三都岛。这真是一个美丽的岛屿,像一颗苍翠的明珠镶嵌在三都湾那湛蓝的水面上。据说这个岛从唐代起就是中国对外的一个商阜,而三都湾则曾被孙中山在《建国方略》中誉为“东方第一优良军港。”方圆数百里,连着闽东北霞浦、福安、宁德、罗源几个县。可停艨瞳巨舰数百艘也没问题。三都岛曾被日军轰炸和占领。抗战胜利,日本投降后,迁在福安的省立三都中学才迁回这个岛屿。那正是我读初中二年级,我们登上岛时,到处是断桓残壁,简直满目苍痍,水泥铺的街道两旁没有一栋完好的房子,只有一些用竹竿搭起的临时商家。但港口有石砌的码头,有外国人二战前留下来的美孚和德士古洋油公司闪闪发光的两个大储油罐,山上还有海关和天主教修道院掩映于苍松翠树中的白色大洋房。我们的初中部则被安置在依山面海的一所尚未完工的修道院里。除了上课,我们就常常跑到海滩去捉螃蟹、逮跳鱼,或者坐在大石上去看海的颜色因天色的明暗而变幻。那日子充满了童心童趣,很是惬意。但谁能料到事情会变成这样:要不是我在初中二年级考了第一名,升到三年级就不会被选为班长;要没被选为班长,就不会被选为初中部的学生自治会主席,而不当主席,那末一个同学被老师打了个耳光,就跟我不相干,我又何必代表大家向学校交涉,还在同学们群情汹涌的推动下,领导同学们罢课抗议呢?正是这罢课给了学校一个口实,训导处污蔑我为“异党分子”!幸亏班级导师为我力辩,说我平时品学兼优,而且还是“乳臭未干的毛孩子”,这才以“旷课”论,把我开除了事。但是不知怎么搞的,我那时却觉得那位同学被老师当众打了一巴掌,实在是对同学人格的侮辱,实在是“法西斯”,是没有民主可言!因此非管不可。也许一年前我是不会管的。而这一年工夫,我感到自己确实长大了。这一年我读了好多书、好多报纸。从中我懂了许多事情,认识了自己从前所不认识的好大的世界。

        我从进入初中,兴趣就很广泛,既喜欢画画、打篮球和游泳,又为生物老师所教的细胞结构所吸引,想将来当个生物学家;读了《鲁宾孙漂流记》又希望自己也有机会去漂流到什么海岛上去,自己盖房子,自己打野兽,甚至自己还写了一本幻想的漂流记;后来又想发明一个永动机,自己埋头画了好多机械图。但不久却对历史感兴趣,在山村外祖父家里,从他遗存的书籍中找到一本《左传》,一开头我就读到“鲁隐公元年,春王正月,郑伯克段于鄢。”这是一本描写和记叙春秋时代的史书。虽然我的古文根基不好,半懂不懂的还是读了下来,知道了许多古代的事情。不久又找到一本《昭明文选》,感到古人的好多文章甚至写的非常好,可惜也没有全读懂!暑假期间我去跟县城的一位姓余的老秀才补习古文。他是个瞎子,已经七十多岁,在家里设教馆。他把我拉到跟前,伸手摸我的头、我的脸、我的身子,然后开始教我读“四书”。他背诵如流,从《大学》、《中庸》读起,然后又读《论语》和《孟子》。他的记性之好,让我佩服得不得了。这是我第一次接触到古圣人的言论。什么“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呀,什么“学而时习之,不亦乐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悦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什么“泛爱众而亲仁”,“仁者爱人”,“民为贵,君为轻,社稷次之”呀!等等。一下子就把我与别人,与国家、民族和中国的历史联系起来。小时候,外婆教我读《千家诗》,书眉就有一句诗:“天子重英豪,文章教汝曹”。我便感到读书的重要。初中一年级时,妈妈在中学图书馆当管理员,我们就住在图书馆里,一放学,我就钻在图书馆的藏书楼上,随手读各种各样的书。最喜欢看的当然是《三国演义》、《水浒传》和《七侠五义》之类。但新的一年我却爱好读报,读杂志,读民主同盟办的《民主报》,读《观察》、《展望》这样的杂志。从中我知道了国民党和共产党为什么打内战,知道了在国民党腐败黑暗的统治区之外,还有很民主很光明的解放区;还知道了李公朴、闻一多为什么被特务暗杀,国民党为什么要血腥镇压昆明的学生运动。读了茅盾的《苏联见闻录》,还知道了世界上有个非常了不起的国家,那里工人农民当家作主,一切财富归全体人民所有。从前我很崇拜美国,因为它很民主很富裕,只是压迫黑人,贫富悬殊不好。现在又羡慕苏联这样的国家了。总之,虽然一年间我的个子未见长高,但精神上仿佛一下子长了大半个。

        所以,学校训导主任怀疑我是“异党分子”,也不是完全没有根据。但那时我跟共产党确实没有任何关系。要说有一点关系的话,那就是小时候妈妈曾悄悄告诉我说,我爸爸出去抗日,可能当了共产党。我对爸爸已经没有多少印象,只记得小时候妈妈抱着我,把爸爸送到一条小溪边,他穿件长袍,夹把雨伞,坐进一条小船,从此就不见了。

        我想着想着便晕乎乎睡去。到一觉醒来,太阳已照得晃眼。轮船已经驶进了闽江,大海不见了。涨潮的江面碧波荡漾,在太阳的照耀下闪着虹一般的彩光,美丽极了。轮船驶过铜盘炮台的狭窄江面,妈妈告诉我说,中法战争时这个炮台曾经击沉过法国兵舰。我不禁胸中涌起一股骄傲的民族豪情。但想到这个胜利并未曾改变中国当时割地赔款的败局,又深为清庭的颟顸无能而气愤!还想到自己这一次去福州,也不知能否考上高中?投亲靠友会是什么滋味?妈妈又失了业,到福州也不知能否找到工作?心中更感黯然。

张炯:作家。福建福安人。1933年出生。1960年毕业于北京大学中国文学系。1948年参加中共福州市城工部地下工作,历任闽浙赣人民游击队二纵三支队政治委员,解放军第十兵团、福建军区司令部干部,北京大学年级学生会主席,中国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实习研究员、助理研究员,《红旗》杂志文化组负责人,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副主任、主任、副研究员,《文学评论》副主编、主编,文学研究所副所长、所长、教授、博士生导师,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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